阿烈叔拿著竹簍撐著釣竿走到海岸旁,他啊,退休以後無事可作,趁著晴天無雨到這里釣魚,成了他唯一的消遣。

這條村除了幾戶頑固堅強的老人家和幾只貓幾只狗以外就沒其他人了。兩年前這漁村沿著海岸四、五十公里的地方,建了一座巨大的廠房,阿烈叔看過的,會噴黑煙,還聽到轟隆隆很巨大的聲響。他回來告訴村民說,那是科技的聲音和現代化的氣息——是上蒼賜福予我們吶!

巨大的工廠後來舉辦了隆重的開幕典禮,刊在報紙的頭版,和藹親切的首相納亞先生微笑著拿著金剪刀剪彩。納亞先生旁邊是幾個不知名的達官顯貴,大家都笑嘻嘻的。阿烈叔直覺那是好事,發展本土經濟嘛,自己當廚師久了,就覺得國家一定要仰賴這樣的大型工業來發展經濟才行,否則像自己這副樣子,老了要受苦啰。

阿烈叔喜歡首相納亞先生,還未退休以前,他是有名的廚師,參加了一項國家級廚藝競賽,在決賽時候燜了一尾亞參魚,那時候當評審的首相納亞先生吃了一口就贊不絕口,冠軍就頒給了他。首相問阿烈叔,魚是日本進口的嗎?阿烈叔信心十足地說,那是他村里釣上來的魚,新鮮的。首相笑了一笑,說以後要到你村里去參觀參觀。阿烈叔看著笑容在首相臉上綻開,心里就覺得這個納亞先生一定是個大大的好人。

那以後,不時有官員到村子里來宣導建設廠房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但總是有零星的示威事件發生。有一次,阿烈叔站在人群後頭看那群年輕人喊著反對稀土、反對萊雅士、反對政府、反對反對反對——不禁就覺得厭煩。他默默地想,這群人何必那樣夸張。他雖然不知稀土為何物,但可以賺錢的想必就不是壞東西。年輕人吶,總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多。

他嘆了口氣走了。

隔天坐在咖啡店里翻報紙的時候,就聽說那時候他處身的人群里就藏著幾個穿便衣的秘密警探,在宣導會結束以後,掄起棒子就把那群拉布條吶喊的幾個年輕人帶走了。阿烈叔啜一口熱奶茶,心里想:你看你看,何必呢。

然而,村子里的老居民都漸漸搬走了——那是一個產婦誕下一個有兩個頭的孩子以後的事。那時候,村子里到處流傳著這土地受到妖魔詛咒的傳說,後來還有一戶養羊的鄰居在某個早晨發現他家的母羊誕下一頭長有七只腳的小羊,村民們就都訛傳那是魔鬼投胎轉世的,便嚇得趕緊搬走了。有幾個好心人到阿烈叔的木屋去勸他,阿烈叔斥他們迷信,把他們轟走以後,自己繼續每天傍晚走到海那邊去釣魚。

他這天繼續持著他的老釣竿坐在堤上打瞌睡,任由他的魚餌在海水深處尋找它的獵物。遠處的夕陽染紅了整片海,晚風吹來,他突然想起這片海灘從前滿是旅客的景象。喧嘩啊,那時候,要找一片寧靜的地方都找不到,只能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才有那麼一處被海浪包圍的寧靜所在啊。而今,寧靜喧鬧起來了,紅色的海岸邊,就只剩他一人。

今天早晨新聞報道首相納亞先生因某處稀土廠房引起的污染而公開向人民道歉。阿烈叔躺在藤椅上覺得稍稍覺得可惜,多么好的一個人吶,他想,納亞先生好勇氣,人孰無過嘛,應該原諒他的。然後他忽然想起那座稀土提煉廠的事,那黑煙和巨響,多么讓人震撼。

魚竿抖動了,阿烈叔費力地把它提起來,釣上來一尾手臂那樣大的魚。魚在地上跳躍,掙扎著啃噬空氣里干燥的氧氣,阿烈叔走過去用穿著夾腳拖的腳踩著魚肚,想把它捉起來放進竹簍里,而在剎那間,就發現那尾魚長著兩張仿佛被撕裂的大嘴,一張一合,在呼——吸——呼——吸。

兩個禮拜了,阿烈叔每天都釣上這樣的魚。有些魚有三張嘴、兩條尾,有些是獨眼龍化身的,偶爾那些怪魚之間會有幾只正常的,但小得像江魚仔那樣可憐。阿烈叔有點氣餒,這村變了樣,什么都沒了。他心里堅信的那一切被遺落在很久遠的時光里——那時候他是名廚,首相笑著稱贊他。

他想了很久,嘆了口氣,心想,這樣一大片海里,一定還游著當年他釣上來的那尾鮮魚的。於是,他褪去上衣,捲起褲腳,縱身就躍進海里,去尋找那尾失落很久的魚。

他始終相信,那片被染紅的海水里面,還藏著一個神話。

就在隔天,納亞先生宣布下臺;而阿烈叔仍隱身在海里,聽不見這則讓人難過的新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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