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訴我他想逃,因為累了。

那天我們就坐在這間咖啡廳靠窗的這個位子。他在我對面點了黑咖啡,說就像生命一樣,總是那麼暗黑那麼苦澀。然後我們說起過去,那個初識的季節,我們高中還沒畢業。那時候我喜歡爬上四樓的活動室找他。午後的活動室總是沒人,我們拉開窗簾打開窗戶讓海風吹進來,躺在沙發上聽錄音機裡對岸的DJ說他們的事。有時候會響起喜歡的歌,我們合著唱,高音部分我總是唱不上,中途斷了弦,噫噫啊啊——惹得他笑得好大聲。

然後啊,我們會說起我們的故事,關於少年的一些快樂與哀愁。如今想起來竟然就覺得好笑,只是當年傻得可愛,竟把這許多事當真。偶爾悶得發慌,總會偷偷躲在課室角落觀看用手機下載的色情影片和圖像,小小聲地笑,像犯罪一樣,一直到日光剝落在蒙塵的地上,一片暈黃,我們才想起校車就要離開,於是慌慌張張拎了書包衝下樓去,只是腦袋裡還懸著剛剛未完的色情片段,趕上校車以後尷尬地大笑。

我們喜歡擁有這樣的密室。忘了哪天,他突然拿起筆在廢紙上胡亂寫了幾句,算是誓言:今生今世不再離開這間密室,永遠聽風的歌,聽對岸的歌,聽你的歌(儘管破音時候多麼難聽)——然後我們都在上面簽下了字。以後每個午後都在這四樓的密室裡虛晃我們的青春。只是這樣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畢業的時候我們抱著哭了好一陣子,別人都笑我們,說我們像難分難捨的情侶。現在衣櫃裡還掛著那一天穿的舊襯衫,肩膀的地方還有眼淚的痕跡,洗了幾十年也洗不去。

畢業後我們不時見面,都相約在這老舊的咖啡廳裡,總是要爭著靠窗的這個位子。他說這樣可以看到海岸旁那棟四層樓高的活動樓,他常給我數算——左邊數起來第三間,記得嗎?我們在那裡聽歌聽故事啊——那個回不去的從前。

後來啊我出國留學,和他斷了音信,回國以後也就找不著他了。只是前些日子他突然撥通了我的手機,說想見個面,就在這間咖啡廳靠窗的這個位子。見面那天我就嚇了一跳,他像被剝奪歲月和靈魂的人,蒼老許多,頭髮凌亂目光渙散——我看不見他眼裡的世界的樣子了。他說他做了演員(而我竟然不知道他曾出現在大熒幕上),還告訴我他很累,這些年來面對各式各樣的人做了許多事情,每一天練習著將面具戴上除下,一直到有一天他認不出鏡子裡的自己。他看了三次心理醫生,說自己精神分裂,可是醫生笑說他在演戲,開了兩幅鎮定劑就讓他回去——只是他越想越不對——他是誰、我是誰,漸漸地他搞不清了。世界在他眼前崩裂。

他喝下最後一口咖啡,離開前對我說受不了這個世界,想要逃到過去我們共處的那間密室。那麼久了,他就是忘不了我們那間密室以及從前,說要回去看看,看我們的曾經。他就是這樣感性的人,你也知道的,對吧?今早,翻開報紙才知道他從那四層樓的活動大樓跳下,留下遺書說開不了門——呵,他真傻,都幾十年了,門鎖也該換了,不是嗎——只是他為什麼不等我呢?不等我一起把那扇門打開呢?你知道嗎,他真傻。

喝完最後一口咖啡吧。你也該走了,我會去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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