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襯衫大叔在我面前放了杯咖啡,伸手彈了彈懸在我座位上方的泛著光亮稀薄的燈泡,讓我沉重的腦袋也隨著光不自覺地搖晃。我花了點時間集中精神,才發現未及融化的咖啡粉在杯面聚成幾塊黑褐色疙瘩。燈光來回晃好幾次,疙瘩好像也正在移動,慢慢盪到杯緣,粘在杯壁上,維持著那姿勢好久好久,卻怎麼也爬不出杯子。

我楞了好一陣,抬起頭。白襯衫大叔的臉藏在暗影中。

你是馬來人吧?

馬來西亞人。華人。

赴台前,高中的一位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去。

我對老師又敬又怕。據說,他是一位政治犯,在甘文丁關了十幾年,面容二度燒傷,五官模糊,右臂上還劃了長長一道疤。

他總愛直寫板書,寫李後主、蘇軾、文天祥、孫中山、黎萨、陳平。開學第一堂課,他還寫了自己的名字。他伸直右手奮力書寫,疤痕會在肌肉繃緊時隱隱抖動,而我總是想起伊甸園裡誘發原罪的蛇。

辦公室裡,老師將一疊稿紙遞給我。我認得筆跡,是自己長期被報館退稿的詩作,稍前為了參加文學獎,於是將稿件收齊了交給老師請他指教

確實寫得不夠好,老師指了指我手上的稿紙,味道有了,但就是沒意思。

什麼意思?

老師略帶嘲弄地說:天馬行空、不著邊際,不覺得虛無嗎?他頓了頓,拉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一本封面磨破了的筆記本放到我面前,該寫你真正關心的東西啊。

我接過筆記本,但文學獎落選,獎金也落空了。那是我打算儲蓄給赴台留學的一個月生活費。報館內實習的朋友向我報了內幕:評審在初選時就把我刷掉,理由是隱晦艱澀。

兩個月後,我帶著老師的筆記本啟程台灣。說真的,我在機艙裡曾試著好好翻閱那本破損的筆記。但才讀了幾頁,便覺得興味索然——前面泛黃的書頁上,只是工整地抄錄幾篇古文古詩。我的文言文不好,瞌睡來襲,只得將它塞進背包的夾層裡,戴上眼罩在高空中睡著了。

睡夢中,父親叼著菸、騎著機車,從街上回來。母親放下衣籃子,神色緊張地跑到父親身旁。父親將菸丟在地上熄了,向母親揮手,示意沒事——不過,聽說鄭老師的家給燒了。——時值八月,榴蓮熟透落下,我和妹妹在園裡拾了好幾顆帶回來。在那高空之上,榴蓮香味款款落在我的夢裡,夢的最後,我使勁兒將榴蓮掰開,掏出金黃色果肉,爸媽,來吃榴蓮咯

我在大二上學期加入詩社。

迎新那天,溽暑未消。祖學長買了兩打啤酒,邀齊眾人,聚在男二舍地下交誼廳。祖學長喝了一大口啤酒,首先朗誦自己的詩,並在某一節的句號上打了響嗝,搏得滿堂哄笑。

接著是另一位學長唸了一首優雅的情詩。某位學姐低下頭。

爾後是另一位,再接著一位——空氣裡瀰漫著酒精香氣,詩句在冒泡——終於,輪盤轉向新社員,幾個菜鳥拿起手稿,顫顫唸了起來。祖學長時而收起他浮誇的笑容,凝神細聽,在一位唸完、另一位開始之前,迅速地點評幾句,再舉起啤酒作乾杯狀,朗聲鼓勵加油,要繼續寫哦

最後是我——例行鞠躬後,拿著稿紙的手在發抖。我試圖平復心情,深吸一口氣,凝神、凝神、凝神,將那首關於榴蓮香氣的詩朗了起來。朗畢,社員們楞了好一陣子,情詩學長最先回神,問了一句我回答了好幾次的問題:聽你的口音,是僑生吧?

但你的中文真不錯,詩寫得也像樣。

我苦澀地笑,想說謝謝,卻不自禁拿起桌上的啤酒,猛灌一口。

祖學長接著發言:讀起來,是在寫鄉愁吧?也許在座各位對裡邊的喻示不太了解,所以沒有共鳴……

是呢。我心裡暗道。我想起老師,想起上學期讀過的薩伊德。忘了是不是薩伊德說的,人的一生,難以改變的事情太多,諸如國籍、族群、方言、性別。既然如此,知識分子須得以自己最擅長的母語,為他的故土及弱勢發言。而我的母語,縱然和在座的社員相同,但畢竟有所區隔呢。那我真正關懷的事物呢,要寫給誰看?

真可笑。

祖學長滔滔不絕,說了些現代主義和地方知識等等我聽不太懂的術語。我除了榴蓮的香氣,實在沒辦法記下他任何一段偉論。可那些菜鳥新生頗為認同地頻頻點頭。幾位原來顧及新生身份,不願拉開易拉罐的,這時候也很放松地將啤酒打開喝了。而我站在門邊的位子,始終不曉得該如何解釋詩裡的意象,我的鄉愁。

不過,低頭學姐突然抬起了頭,打斷祖學長發言,我倒是覺得很感動。

祖學長轉過身看了看坐在他後邊的學姐。學姐將目光移到自己的筆記本上,溫柔緩慢地唸出我詩作中的其中一小節。情詩學長目光呆滯,斜躺在椅子上,拿起啤酒咕嚕咕嚕喝乾。學姐唸完,舉目望向我。

我想,老師的勸誡對了,薩伊德的話可能還沒說完。

學姐叫小艾。詩社迎新後我們約了幾次宵夜,看了幾場電影。在其中一場電影播映過程中,我很老套地牽起她的手。她沒拒絕,至少在肢體接觸上沒有將我拒於千里。我握著那小而溫暖的手,和她交往了一年。

那以後,我即退出詩社,到學校附近的超商值夜班。凌晨無人,我能自由閱讀、寫作。當然,遇過幾個奧客,但也沒招惹什麼麻煩,忍著一口氣結了帳,商品放進準備好的袋子裡,就算過了難關。

直至某個晚上,一位醉漢徑自走到調料區,拿了包食鹽,走到櫃檯便向我要吸管。據他說,戒毒所真他媽的折磨人,把人關在小小的房間裡,每天放煩死人的莫差特貝多方,盡派一些毛沒長齊的醫護人員來關切、治療,把人當作瘋子一樣。而他隱忍一整年,忍著不發瘋,忍著對來來往往的人不操粗口,終於被斷定正常,放了出來。

所以我要開戒了,他將食鹽抱在胸前,從口袋裡掏出好幾張千元大鈔,拍在櫃檯上,告訴你們老大錢夠了,給我吸管!

我沒來得及反應,他已經從收銀機旁的紙盒中掏出吸管,慌慌地撕開封套,使勁地插在鹽包上,然後湊上鼻子用力吸了起來。就那麼一瞬——我能想像細如粉塵的鹽粒成串流入他的鼻腔、喉頭,在咽道的齒輪上與酒精結合,凝結成晶,堵塞氧氣、二氧化碳、聲頻——他睜大雙眼,用力咳了好幾次,接著太陽穴周圍青筋暴起,將晚餐宵夜混搭高粱威士忌盡數嘔了出來,吐在我的櫃檯之上。

警察隨後趕來,將醉漢大叔連同他的千元大鈔一起帶走。我將櫃檯仔細擦拭一遍,但攤在收銀機前待讀的書早已遭殃,只得忍痛塞入垃圾袋裡。凌晨三點,超商再度響起溫暖的廣播:歡迎光臨,我們將24小時為您服務……

也正是那一個晚上,我打開背包夾層,重新翻讀老師的筆記。厚厚一本,有一半是古文古詩的抄錄以及閱讀心得。直至中半部,才顯現這本筆記的奇特之處——泛黃的紙頁上,謄寫著唯一一首未曾全篇抄錄的江城子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再往下翻,即非古文,亦非古詩。老師用鋼筆在筆記上寫下日期:1989311日。311日,正好今晚。

接著,是簡短的日記:

A約會,我總是最幸福的。夜間到雜誌社趕稿,遇一醉漢翻攪垃圾,趨前詢問,未得要領。遂報警。

我向小艾提及此事,讓她當成笑話笑得流眼淚。畢竟將鹽巴當作海洛因實在匪夷所思。

那我們也在今天的牛排上撒些『海洛因』吧,小艾拎著購物袋走進租屋的廚房,一路打趣地說,你知不知道,柬埔寨暢銷一種披薩,上面撒滿大麻,就叫做Happy Pizza,意思是吃了會很開心。我們今晚也開開心心地吃喝好了。

我癱坐在沙發上,想著前晚被帶走的醉漢,沒有搭話。小艾在平底鍋裡添了油,開了大火加熱,而後我聽見牛肉滑進鍋裡的滋滋聲,滿屋子肉香撲鼻。

小艾已經有好長一段日子沒在家裡開伙了。祖學長號召全社,連日為即將展開的學運擬文案、寫文宣。他相信,一首詩能阻擋一輛坦克,小艾自然也受到感召,滿腔熱血地參與社團活動,偶爾翹課到處發放傳單,拿著擴音器抗議政府暗箱作業、打壓學生言論自由。我也試著關心這一連串活動,嘗試閱讀所有相關的媒體報導、學者論述、學生文章,不值班時陪著小艾行走台北市,用戀愛期間練得純熟的台灣腔呼喊民主、自由,臨睡前還能抱著小艾發出同樣頻率的長嘆。

彼時的馬來西亞政府打著一個大馬的標語,試圖延續立國之初未竟的理想,強調三大種族共存共榮,為即將展開的第十三屆全國大選作政治宣傳。我想著小學、中學生活的每一處空間,想著自己長大的邊城,但仍然記不起自己曾經和哪個馬來人或印度人成為至交好友。頂多是食物,各族的食物,混雜著辣椒、薑片、咖哩香料、椰漿、藥材、生抽、老抽的香氣,在熱帶燠熱的空氣中騰騰蒸散——但那種氣味彷彿無法代表什麼。

漫長的大二、大三,我始終追隨小艾。我喜歡她健康、積極,勇於發聲,像詩社迎新那天獨排眾議,說我的詩寫得動人。我隨著她環島,走進台灣各大城市的小巷。她告訴我島上的故事:每一座出現在詩集裡的高山、流入太平洋的河川、雜亂無章招牌底下設攤的小販、深夜坐在公園長凳上的同志情侶、街角聚眾飲酒過氣了的黑道大哥。她教我用台語與人攀談,還帶我到地下室書店,穿過排列整齊的書櫃,指著架子上一本又一本的書——這些書啊,曾經擺在公館某處隱秘的巷弄裡,糾察隊來的時候,人和書本都要一起逃跑哦。

不過還好,現在找到安適的所在了,小艾抽出幾本書,抱在形狀美好的胸前,只是,不逃跑的時候,好像更少人需要它們、閱讀它們了。

我望著廚房裡小艾的背影,心裡非常渴切和她一輩子廝守,想聽她將島上的故事說完。只是,我未敢確定,我真正關懷的是這一座孤島,抑或只是與小艾有關的——有限的一切。

317日。A幾天不回家了。學運越演越烈。學生們聚在廣場上,沒有讓步的意思。工作結束後,到廣場上找A

老師的筆跡不再工整,其中一、兩個字還跨出劃定的單線,筆劃顯得曲折、潦草。我將背包斜搭在椅子上,打開冰箱,開了罐啤酒,盯著電視熒光屏裡不間斷的新聞報導。

截至今日,廣場上已經聚滿了一、二百人,多數是學生。畫面中,學生們喊著劃一的口號,要求政府公開議會內容,防止黑箱作業。好多人在額前、手臂上系著黃色絲帶,以粗體字清楚地寫上民主的台灣。他們握著拳、舉起雙手,絲帶在風裡飄動,像聞見花香群聚的蝴蝶。

我看見祖學長接受媒體訪問。記者向他詢問抗爭的合理性,基礎何在?

社會運動是一種重要的公民行動,也是一個國家的民主指標——祖學長揚起他一貫浮誇的笑容,自信滿滿地說:這不只是對台灣政府的表態,也是對國際勢力的表態。台灣必須是包容多元言論的一個國家。我希望這場運動能夠作為我們這一世代,甚至是東亞社會的一種典範……

我回想著祖學長在詩社發表過的詩作,以及他對我們一眾社員的批評,心裡更確定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然而,他對台灣民主的堅定信仰,也確實是我赴台前對台灣的一種想像。那時候,我一直認為台灣是整個華人社會最好的民主示範,也必然是我們這群境外僑生賴以參考的對象。

去年,澳洲企業決定在馬來西亞設立稀土加工廠,政府在毫無諮詢的情況下批准建設,引起民間反彈。當時,在台留學的大馬學生聚集在自由廣場,手舉布條,抗議政府不當作業,並表態拒絕在馬來西亞建立高污染性的稀土廠。我亦帶著小艾參加了這場集會,站在一大批馬來西亞留台生的隊伍之後,揮舞拳頭、高喊口號。在我們身後,則站著一位鼓著啤酒肚的大叔。他手提塑料袋,一臉不屑,看起來像是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購物後來瞧熱鬧的。

自己國家的事情不好好在自己的國家裡解決。為什麼在我們的地方擾人清靜?

隊伍中的留台生喊著口號,沒人聽見大叔的說話,而我發窘、語塞,竟不知該怎麼回答。

靜默的當下,小艾回話了:這裡是台灣。況且,這是自由廣場。世界上很多不公不義的問題,都可以成為我們的問題。

當然,大叔不好惹,和小艾吵了一架。氣急敗壞的大叔嗆了一句台灣的叛徒,拎著塑料袋匆匆離開,讓小艾站在原地眼眶泛淚,而我竟插不上話,弱弱地站在一旁,在心裡重複了上千萬遍靠北、幹、你娘的。但最讓我心痛的,是小艾事後的道歉。

——對不起。沒能幫上忙。

直至今日,我還記得小艾歉疚的模樣。她倔強地擔負一切,不曾害怕,總認為是自己的責任。

新聞這時候插播了氣象狀況,三月最後一波寒流來襲,氣溫下探至10度,飄雨,提醒電視機前的您出門記得保暖、帶傘。

我決意出門,到小艾身邊去。

交往數個月後,我才發現小艾身上的刺青。

期末考後,大部分留台大馬學生都買了機票回家,準備在赤道邊上度過溫煦的農曆年。我選擇留在台北,寒假期間找了份工作,替老師輸入田野訪談的逐字稿,準備在開學前租間設備齊全的套房和小艾同居。小艾則到市中心的一家獨立媒體工作室實習,負責寫稿與剪輯,沒有工作津貼,時時加班。

每天,我就套著衣櫃裡唯一一件羽絨服,圍針織圍巾,站在公車站牌下等她。等她,然後一起走到學校附近的滷味攤挑了王子麵、花椰菜、大腸、豬耳朵(加班的日子不會有時間吃晚餐),再走回即將搬離的宿舍。我們在宿舍門口旁若無人地接吻,分開前囑她趁熱吃,再目送她走進門禁森嚴的女生宿舍。

這樣的規律在農曆新年間打破。

大年初二,小艾回到老家過年,台北已成荒城。我吃了三天的便利店微波速食,然後小艾突然給我播了電話,說正趕回台北,約我在台北車站見面。我依約去了,見她拎著裝滿便當盒的環保袋,坐在候車的凳子上。背景音是客服中心機械式廣播,諸如前往桃園的707號客運即將離站,請乘客儘速前往……,但小艾卻身在那聲音之外的另一個空間——沒有離去,沒有抵達,彷彿長久以來以同樣的姿勢坐在那裡,固執地等著什麼。

那晚上,我和小艾去泡了湯,在民宿裡做愛。她摟著我,說這些日子過得非常開心。像她這樣來自漁港的女孩,年少時總愛盯著廣袤無邊的大海看——有時候看見遠邊閃著雷電的雨緩緩向陸地靠近,便開始數算港裡的漁船。一艘、兩艘、三艘。這般數下去,深怕有哪一艘沒來得及進港。

她略一呻吟,將我抱入她汗濕的胸前。我想像自己是最後一艘航入港灣的漁船。

我扭開床頭的檯燈。失色的光慢慢溢出燈罩,怯怯地躺在小艾的瘦削的裸身上。我這才發現小艾左胸上,以粗襯線字體紋著英文單詞——Imagine

——約翰藍儂的Imagine

小艾瞇起眼,揚曖昧的嘴角,是啊,Imagine there's no country,想像這世間再無國界之別。

她說,這紋身早在高中時期就悄悄刺上了。當時英文再怎麼不好,這首歌的歌詞卻也能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並且當作日後的信仰。但怎麼也想不到,這一句歌詞竟成了我們之間的一種預示。我躺在她左側,伸出手顫顫撫弄那從皮膚表層略微突起的單詞,無意搔得她呵呵發癢。

往後,房裡的光暗去,街頭上擠滿人,我依然找到那瘦削又熟悉的身影。

318日。每個靈魂成為一致的、無法被剝離的共同體。像倔強雜亂的毛髮,瞬時被刷得整整齊齊。萬眾一心大抵是這麼回事。A牽著手衝進人群裡,成為理想的一分子。

18日晚上,議院前聚集了更多人。他們表情興奮、緊張,整齊地呼喊口號。小艾不時舉起拳頭,接過從隊伍前頭傳過來的聲浪,毫不示弱。我踮起腳尖,朝人潮盡頭望去——數十近百支標語舉過參差攢動的人頭,隨著呼聲揮舞。有人背起女生(或女友),有的舉起空了的寶特瓶敲響節奏,大聲公、喇叭,多數人的頭上系著絲帶,隱隱然有條線貫穿全場,將所有人捆縛在這座空間裡。

人潮前端架起臨時舞台。幾位年輕人站在台上輪流說話。他們措辭激昂,卻極為誠懇。其中一位學運領袖發表言論後,還籲請大家掏出手機、亮起探照燈——今天晚上,每個人都是台灣的星星——然後,星光於掌聲中一點一點綻放,天上人間,有時候確實沒顯見的界限。

小艾拉著我的手,共同舉起一架手機。光從我們手中發散,在夜空中和其他的亮光綴連起來。驀地裡,我瞥見不遠處有支劃著長長傷疤的右手,舉著手機不住搖晃。那姿勢像在寫字。若將光圈調低,快門放慢,或能在燈火消散前捕捉刻在空氣中的那些字體——我突然心懷期待,猜想那些晃動的光影裡會有自己想見的名字。

小艾輕輕晃動我們握著的手。稍一回神,我竟遺失了那支寫字的右手。——為什麼發呆?——我搖了搖頭否認,沒來得及搭話,前方忽然傳來一波聲浪:

警察後退!警察後退!

身周的集會參與者躁動起來,捻熄手中的燈光,開始往前推擠。

小艾牽著我,與人擦肩,試著向前衝。那一剎那,軀體擋著軀體,聲音掩蓋了聲音,憤怒和恐懼的氣息卻四溢流竄,比肉身自由。沒人知道隊伍前端發生了什麼。有的人開始後退,與前進的人碰撞,兩種方向的人流捲成漩渦,吞沒了我們。

小艾松開我的手,撥開混亂的人群,一邊喊著警察後退。我認清她的身影,緊跟著緩緩接近那座蒼老的議院。不知哪邊爆發了口角,前進和後退的雙方人馬爆出口角,有人高聲地呼籲到前面去,不要一直站在隊伍後頭!

但局勢依然混亂。

接著,有人護著染血的傷者加入後退的隊伍。據說,有一批人衝進了議院,另一批人和駐守的鎮暴警察發生衝突。學生們扣緊雙手躺在地上,以肉身為牆,阻止警方進逼,但手持盾牌的警察並未留情,揮動警棍,很快就將一堵堵牆打散。深夜,慘叫替代警察後退的呼聲,沒來得及撤離的學生被束帶捆著雙手、抬走。

小艾成功衝到議院前,爬上豎在圍牆外的木梯子。圍牆邊的學生與警察持續衝突。小艾如果從梯子上往下看,會發現學生群聚如沙丁魚,在深海中遭鯊魚衝散後,很快又集合在一起。但漫散血腥和掉隊的魚隻引來更多鯊魚——追逐、獵食,在海裡實現弱肉強食的生物鏈現實。

小艾游脫底下的人群,奮力接近日光洋溢的海面。

觸著牆頭的瞬間,梯子卻在碰撞中斜斜倒下了。小艾跌回衝撞的人群中。

我看著倒地的小艾,奮力推開圍在身前的警察。過程中,我好像打了誰,又像是被誰打了——我記不清楚,但小艾被壓在梯子之下,身體不住抖動——那樣的畫面我一直記得。

1603年,西班牙七百軍人屠殺呂宋島上華人兩萬,擔心大明帝國舉兵報復。但王朝官方卻回應:豈以賤民,興動兵革,棄之無所可惜。南下的華人,至此已為化外之民

1971年,台南市美國新聞處爆炸案,馬來西亞僑生陳欽生被誣陷為主謀,判刑十二年,關押綠島。馬國政府基於反共立場,未積極交涉,營救海外國民。

201×年318日,學生衝進台北議院。警方對場外學生進行暴力攻擊。小艾倒地後,我被拖上警車,以襲警罪名遭扣留。被關押的兩週內,警方沒為我作任何審問、筆錄,也沒人告訴事態的發展、小艾的狀況。我呆在獨間拘留室裡,看著門縫外白得沒有一點微塵的亮光,學校裡的同學會應該正積極與馬來西亞駐台辦事處接洽,要求外交介入,窮盡辦法保釋我。

但兩週後來見我的,卻是始終看不清容貌的白襯衫大叔。

很抱歉耽誤了那麼久,大叔在桌上打開文件夾,翻弄裡邊的資料。我稍一定神,發現一疊厚厚的A4紙張上全是快餐、便當、電器、家具、巨型購物商場的宣傳單。

議院被佔領了近20天,局裡實在騰不出時間來處理你們,他長長吁了口氣,慶幸的是,一切都被控制住了。

控制?我琢磨著這字眼,想不透它背後的含義。

他喝了口水,繼續翻著厚厚的文件,偶爾在某一頁停上一陣子,但紙頁上只印著打折的情報。突然,他將手指伸進水杯裡沾了沾,然後伸到黃澄澄的燈光之下,在桌面上畫了個圓圈。我這才發現,桌面上有只螞蟻,慢慢走到未乾的水漬邊緣,晃動觸角,退回來後又走到另一道邊上,終究無法走出大叔畫出來的圓圈。

馬來西亞人為什麼干涉我們的事情?大叔並不關心螞蟻,冷冷地問了我一句。

為什麼?——我想起小艾左胸上的刺青。美麗的胸脯隨呼吸起伏,藍儂的單詞仍舊躺在那上面。

我張開口,想請問小艾的狀況,但白襯衫大叔很快地打斷我,你只能回答我的提問,不能發問,當然也不必講那些無關緊要的話。

據大叔說,坦克後來開進了廣場,學生被衝散,幾名學運領袖遭逮捕,善後真是累人。一共發動了八台灑水車,花了整整一個晚上,才將廣場、大街上的髒東西清洗乾淨。總之,不久的將來,人們會忘記發生在那裡的事。

那麼小艾呢?她和那些往前奔跑的朋友,以及扣緊彼此雙手,躺在地上抗爭的學生——他們也會忘記那晚上發生的事嗎?小艾倒地以後沒受傷吧?她有好好地走回家嗎?回家以後,會不會發現我不在房間裡呢?

大叔大概在暗影裡藏著冷笑吧。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夠回答我。我低頭看著持續在打轉的螞蟻,以及面前冷去的咖啡。那些黑褐色的疙瘩仍舊貼在杯壁上,一動也不動。

離去前,大叔從公事包中拿出一袋雪白的物事。他用牙齒將封膜撕開,掐出一小撮粉末,替我灑在咖啡杯裡。等他帶上房門後,我端起咖啡仔細啜了一口,嚐到重重的咸味。房裡稀薄的燈光頓時溢散,整個空間為刺眼的亮黃色佔據——但我油然覺得快樂,昏沉沉地不再在乎自己身處在什麼世界。

破損筆記的最後一頁:

47日。大部分人都散去了,警方圍著雜誌社。A與我決定自焚,不讓警察拘捕我們。未完成的一切,要仰賴各位奮鬥了。

兩名便衣陪著我到機場。候機室裡,電視機如常將音量調得極低,新聞主播宛若無聲地報告著新聞。

登機前,我在熒光幕裡雜亂浮誇的大小標題間,無意瞥見一樁少女自殺的事件。鏡頭從直播室切到了命案現場,少女的頭部被打上了馬賽克,瘦削的身軀在血泊中以不自然的姿勢扭曲——一條黃色的絲帶纏在她的手腕上,但幾個要命的黑格子將上面文字擋著了。

排在我身後的乘客發出了長嘆:怎麼最近好多想不開的痴男怨女為情而亡?

那一年,台灣對我發出入境限制,而我再也沒聯絡上小艾、祖學長等人。

428日,馬來西亞氣溫升高至38度,氣象局籲請民眾呆在冷氣房裡,以免出門中暑。

那天,上萬人眾湧入吉隆坡市中心,抗議選舉制度不公、政府踐踏民主。

我跟著隊伍前行,目的地是國家獨立廣場。結伴而行的民眾舉著標語,敲擊鑼鼓,吹響烏烏茲拉——狂躁的聲浪延綿好幾公里,在太陽底下沸騰——而我在恍惚之間,聽見有人彈著吉他,悠悠地唱著藍儂的Imagine。那些溫柔的詞句飄晃晃地穿透人龍、音牆,穿透成簇成簇的建築物,雨林、山脈、河川。它會抵達國境邊界,然後輕輕地盪到另一塊土地上。

如果藍儂沒死,這個世界會不會改變?

但我們誰都沒能回答這般虛無的假設。

現實裡真正發生的是——催淚彈、水槍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下發射了。嗆出淚水的人開始瘋狂逃竄,我用毛巾捂著口鼻,在人流間找到間隙,艱難地走到隊伍之前。在那裡,一群身著黑衣的馬來同胞扣著彼此的雙手,呼籲其他族裔的參與者往後退,以防政府再以種族暴動、外來移民干政、華印族群剝奪國家資源等藉口羅織我們。

我看著向自己湧來的人潮,刺痛的雙眼再難忍住淚水。恍恍然,有人輕輕拉動我的手——小艾輕聲地問:為什麼一直站在隊伍的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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