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研究歷史與社會變遷時,將經濟結構、市場、生產關係視為下層建築,而政治思想、文化、藝術、哲學則列為上層建築。其中,下層建築的發展將牽動上層建築,是故在不同社會經濟結構中,人文思想與藝術哲學也自有相應的面貌。

作為馬克思(理論)的追隨者,大衛哈維考究了20世紀以降,社會下層建築的變遷,如何帶動上層建築轉型。他指出,縱使歐洲自啟蒙時代後跨入現代,再由現代邁進後現代時局,幾次三番的變更,始終沒有擺脫資本主義長長的影子。哈維提出現代資本主義加速運行特色:認為在科技急速進步的時代,資本、資訊、人身的流動,都大大地被加速了——於是,運行的時間減少,空間的距離被壓縮,造成時空壓縮嶄新觀感。

哈維指出,資本主義的歷史具有在生活步伐方面加速的特徵,而同時又克服了空間上的各種障礙,以至世界有時顯得是內在地朝著我們崩潰了 [1] ,所謂的崩潰,實則是一種時空距離在認知上的內缩(如圖),既哈維不斷強調的時空壓縮


時空壓縮.jpg 


時空壓縮或許可視為資本主義偕同科技發展的結果。早在資本主義萌發時期,人們已藉著(當時)先進的航海技術(船隻、羅盤、地圖的應用),打破世界原來的邊界,將人類從早期的空間認知框架中解放出來。空間與空間的距離大幅縮短,地理障礙被一一克服,原料來源與商品的銷售市場也隨之擴大,資本家於是極力發掘各個地理空間之殊異,盼能有效利用、發揮各地之特質,以獲取原料,拓展市場。另外,進步的技術也縮短商品生產的時間,提高了工作效率。

1913年,福特主義付諸實踐。在這細緻的生產流水線中,福特主義克服了空間上的障礙,妥善地利用每一寸方土地,提高了生產速度。而此番空間的分配、時間之加速,或許可視為時空壓縮概念的應用。然而,時空壓縮是時間不斷加速的進程,換言之,是時間消滅了空間。在此一時空裡,社會也隨之急劇變動,日常生活、價值觀、人文哲思、企業組織、經濟市場,全都被賦予短暫易變的特質。福特主義的大量生產、輸出與無節制的資本積累,無法應對這樣變動不居的社會風向,最終致使歐洲在1970年代遭逢再一次經濟危機。為了解決福特主義無法應變的問題,資本家們遂以彈性積累的方式取代之。由此,歐洲社會在1973年以後,便一步步踏入後現代的領域中。

彈性積累體現在生產過程、市場結構、消費形態等關係上。福特主義運用空間分配、工作加速來進行大規模生產;在後現代社會裡,人們卻限縮在區域內小規模的彈性生產上,以應對變幻莫測的市場。此外,服務業也取代了許多傳統行業,人們也更傾向於短暫的消費,市場上開始出現許多暫時的、用完即丟的商品。哈維認為,為了面對這般易變的社會,就意味著人們要對市場變化有高度適應,以及策劃短暫性的能力,以使社會裡那些稍縱即逝的特質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於是,後現代社會中,時尚廣告全都成了人類依托之詞,成為測量社會變動的風向標。值得留意的是,我們消費的不再只是物質上的商品,而是社會給我們展現的種種符號。因此,時尚廣告不代表了商品,也代表著一種優質生活方式的符號意象

延續下層建築影響上層建築的概念,哈維接著補充,經濟與市場結構的易變與暫時性,最後轉變為公共和個人價值體系結構中的一種暫時性,它反過來又為一個分裂的社會中的輿論失控和價值觀的多樣化提供了一種語境 [2] ——人類的思維、價值體系,開始淪為一種紊亂、善變,如深夜不斷轉換頻道、畫面的電視屏幕,鮮少有事物被視為永恆的存在——畢竟,我們在市場中的種種行為,不僅僅意味著仍掉用過的(暫時性)商品,也暗示了價值觀、生活方式、穩定關係等等都能被輕易地扔掉 [3] 。他引用大量文學作品、藝術哲學、建築風格來說明不斷加速的時空壓縮環境中,社會上層結構的轉變。

首先,古典與現實主義文學多表現為一種簡單、單向的敘事結構:它們往往聚焦在一段英雄的冒險旅程,或著一段浪漫愛情的起承轉合,讓讀者陪著主角從起點走向終點。這種簡單的敘事方式體現了當時人們對時空的認知和想像:時空之於當時的人類而言是相對統一的概念,因此很少有人能想像在此時此地之外還具有另一個世界,而那一個世界也正發生著它自己的故事。

到了現代主義時期,文學敘事手法更為多元。普魯斯特可以藉著一塊小瑪德蓮蛋糕讓記憶穿梭在不同時空之中;卡夫卡的幻想能讓一個男人醒來就變成了蟲;伍爾夫的達洛維夫人在出門買花的一天裡,就鏈接了過去與現在、他者和自我的種種回憶與故事。這些名著開始擴展時空的範疇——時間快速流動,過去與現在、此處與彼方,慢慢開始連接起來了。班尼迪克安德森在談論《想像的共同體》時,就大量引用現代主義文學來說明小說中與此同時的敘事手法如何激起人們對特定空間和民族的想像。

最後,在後現代主義文學裡,時間、身份、空間的敘事變得更複雜了。保羅奧斯特的《紐約三部曲》完全展現大偉哈維所論述的後現代特質。小說開始,推理小說家接了通電話,來電者竟聲稱要與他虛構的偵探通話。小說家於是冒稱自己正是那位虛構的偵探,並應要求在紐約大街上跟踪指定的人,走遍大街小巷。穿梭過一處又一處的城區、巷弄、或不知其言的空間,小說家漸漸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身份,淪為為一名流浪漢。而這位丟失自己的小說家,恰如哈維暗示的:價值觀、生活方式、穩定關係等等都能被輕易地扔掉,成為後現代主義社會中的過路人而已。而這也是哈維對當代(後現代)資本主義的尖銳批判。



[1] 《後現代的狀況——對文化變遷之緣起的探究》,戴維哈維,北京:商務,2013.300

[2] 同上,頁358

[3] 同上,頁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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