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遺忘之書

 

時光如流,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我看見雨滴以浮起的姿勢飄晃晃在天空凝聚成一烏黑云團,遠走。K還沒離開,我們游蕩古城老街,暗夜里如深海魚,茫無目的。最後累了,坐進騎樓里早晨販賣傳統包點的店鋪門口,倚著鐵柵欄,仰望被兩旁建筑切割成小小一片的天空,星子正好灑成一道河。

我指著對面一座中國風回教堂,說在那素樸檐欄之間,藏著中國字「喜」,而且還是結婚時貼滿墻的「雙喜」。那是上一次到這座古城來,文友鑫霖告知的神秘所在。K於是凝神望向黢黑那叢暗影,尋找印象中的字樣,當然沒有找到。

「要等待日出」,我說,「陽光正好打到那方向,它才會出現」。隱匿的歡喜,總是需要日光照耀。我在心里默想,真是多余的隱喻。

這些細碎片段在K離開以後,一并被她收進黑色箱子,仔細打包、封膠,然後藏到某處滿布灰塵與蛛網的閣樓上。

我記得曾反復在不同電影里看見如此情節:那些長大成人的小孩,或因搬家,或為尋找物事,拉開樓頂隔板,一派輕松爬進閣樓,然後驚喜發現黑箱子的模樣。他們打開箱子,拿出里面收著的褪色模型、海邊撿來的破碎貝殼、泛黃舊照片,一枚曾經被賦予不明意義的草編戒指、零零碎碎的彩色回形針、干癟的紙星星,既熟悉又陌生,但怎么也想不起來,當年為何會對這些滑稽愚蠢的物事,如此珍而重之。

羅蘭巴特早早就說:「有一天想到她對我說的這些話,我不會再流淚。只要想到有這種可能,我就害怕。」

物事與話語失去意義,就碎裂成宇宙星塵中、最微不足道的幾樣存在。

我依稀記得,那一系列炎熱午後,我那被時代淘汰,閃著熒光綠的磚頭手機,怎么也收不到空氣中K的訊號。最初以為,是霾害太重,湮沒了我不斷送向彼岸的訊號燈光,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那種透著寒冷的靜默,其實正暗示我去結束一段持續已久的尷尬情感。

(我們該如何是好?)

再遇見,是在某個海島邊緣的度假村里。我們一眾年少友人,自大地各個角落重新出發,椰影底下聚首。我長途奔波,熬出一身疲累,頭疼欲裂,略過與他或她們的寒暄招呼,徑自遁入小小客房,掀起薄薄毛巾被蓋在身上就睡,直至門板外他們架起音響炸開音樂,哼哼唱唱將我驚醒。門里門外,我身處的這塊幽暗空間,像一部電影中,被剪掉丟棄的畫面。

K打開門時,我卷縮在被窩里面對綻開壁癌的墻,聽見她在光里呼喊別人的名字,並沒發現我——等我抬頭,她楞了半晌,才囁嚅著說想找那位別人。我說別人不在,她就沒再說什么,帶上了門把我鎖在漆黑里。

世界在房門外繼續歡笑,我想起過去細節,親昵充滿愛的,止不住哭泣。

K後來傳了封簡訊,久違的,卻說:不要回想過去,否則我們無以為友。我想,K一定費勁氣力,按押這幾枚字,使之精簡尖銳如針錐,足以穿透繁亂的資訊云層,足以讓我讀懂。

楊邦尼少年時晃蕩椰林大道,討論愛情為什么楚辭。我懂。你必需讀過《離騷》,讀過屈原寫「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才知道縱使眷戀也不該回望—— 一旦回望,就結成石像,再也不能往前。

K是對我好,不想我變成石像停滯不前。

而我卻作了噩夢,幾次,就拎著小小寶特瓶裝滿的刺鼻火水,走到那座刻著「喜」字的教堂,走到那殘缺斑駁的舊書店,走到深夜打烊無人滯留的咖啡館,走到椰影婆娑的海岸,走到世界那些我們曾到過的每個角落,將一瓶子渾濁液體潑灑在它們角落,點根菸,沒抽完,就將它彈跌在未干火水之上,讓星火蔓延——我不能遏止回望的姿勢,就只能將往昔的國度摧毀消滅——只是火總來不及延燒,就有大雨落下,掩熄一切暴力的、怨懟的,讓人不忍凝視的,我的自私與脆弱。

我們要花多少時間來療愈自己呢?(村上應答:「不管你擁有什麼樣的真理都無法治癒失去所愛的哀傷。不管什麼樣的真理、什麼樣的誠實、什麼樣的堅強、什麼樣的溫柔,都無法治療那哀傷。我們只能走過那哀傷才能脫離哀傷」——那里面沒有任何線索。)

 

 

許久以後,在一處簡陋破舊酒吧里,看似百無聊賴的陌生大叔頻頻向我敬酒,和我聊起大學時他旁聽社會系課程的故事。

「你們社會系真是難讀耶,什么馬克思涂爾干的,聽得頭昏都不知道他們在講什么。」

我想回話,但想了想,還是硬生生吞下辯駁之言。

於是,那間中有一段尷尬的靜默。他和在酒吧打工的學妹低聲聊了幾句,瞇細了眼看向我,又拿起酒來喝了一大口,然後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舉起酒杯向我晃了晃,「我啊,第一次失戀是在18歲哦,哭得好慘。後來是22歲,哭了半慘。當兵那段時間失戀,我哭了一下子。最後一次失戀,我哈哈哈大聲地笑了。」

我不知道這話語間透露的是什么資訊。他說他有點醉了。

又一陣靜默以後,他開口問:「小兄弟,你知道,要怎么照顧一只蝴蝶嗎?」

「蝴蝶?」我心里蝴蝶的影子,總是凋零的。《1Q84》里,老太婆問青豆,你看過許多漂亮的蝴蝶,但死去的蝴蝶,你看見過它的尸骸嗎?但我好幾次、好幾次都看見過了。都是又大又美的蝴蝶。

「對呀」,大叔說,「有一次,我的女人從外面的花園里帶進來一只很漂亮的蝴蝶,說想養養看,但沒一下子它就不見了。我看著沮喪難過的她,對她說:『如果有一只蝴蝶愿意留在你身邊,那就好好照顧它,但倘若它不愿意留下來,就讓它飛啊。自由飛翔的蝴蝶最美麗』。」

是這樣嗎?

「好好記住我這句話哦」,大叔說著,舉起酒杯,又向我晃了晃,示意干杯,「你以後會明白的。」

我笑著說會記著。也真的是,能夠明白,是更遙遠未來的事情了:原來啊,我留著的太多,丟棄的太少。

 

——後來,我沒燒毀那座雕著「喜」字的教堂,沒推倒路邊成排停著的摩多車,也沒再想像暴力地撕裂哪處場景。沉睡的夢,我已經不忍打擾。

某個暴雨午後,我不經意走進擱淺大雨中的那條老街。包點鋪老板赤裸著上身叼著菸和員工齊力收攤,桌椅拖拉聲湮沒在雨響之中。就在店門旁邊,有個系著馬尾、著百褶校裙,搖擺便如蓮花綻開旋轉的少女,站在雨檐之下,凝著神,看著對面回教教堂,仿佛正專心尋找什么。暴雨之中,許久許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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