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柔和的晨光中醒來,白色棉被與床單海浪般擁抱她。她迷糊伸手往身旁摸了摸,丈夫已經起身,留下淺淺的溫度不在了。然後,她聽見房門外鏗鏗鏗聲響不斷,望了望時間,7點鐘,丈夫一定在張羅早餐。

她緩慢起身,到浴室梳洗,換下睡袍,著一件寬松T恤、短褲,走到化妝桌,拿出抽屜里的手機,再打開門走出房去。

「早安。」她在房門口就看見廚房閃過丈夫的影子。

「早啊」,丈夫晃到廚房門口,拿著碟子刀叉之類的,「今天吃蘑菇炒蛋哦,昨晚下班在捷運站附近的超市看見打折就買了。」

「蘑菇嗎?」

「對呀」,他走到飯廳,將盛好炒蛋的碟子小心仔細地擺好,「咖啡也快好了,你先去讀報紙吧,財政預算出來了,什么都起價。」

「唔」,她淡淡應了聲,不知道該說什么。

丈夫總是很熱心地將他們倆的日子打理好,細節也像盆栽一樣剪裁得很漂亮,沒什么好抱怨的。那時候啊,她身旁的許多朋友都羨慕她,有個新好男人當男朋友,然後結成夫婦。

「他太好、太好了。全世界沒一個男人能像他那樣愛我了」,她在心里咕噥,應該感到浪漫窩心的,但她只覺慵懶,走到沙發坐了下來,盯著桌上散亂的報紙,卻提不起勁拿起來翻閱。

好煩。

 

她拿出手機,拿下開關鍵,讓熒幕安靜地亮起來。在等待手機前進到操作頁面的短短瞬間,她想起昨日下午一通意外的電話——「嗨咿」。

嗨咿,她心里陡然升起一縷溫熱,她記得這獨特的語調,那特別將「嗨」的尾音拉得很長很長的問候方式。

「嗨」,她對著電話說,「你回來了哦?」

丈夫已經將咖啡端出來擺在飯廳桌上了,她聞到那濃濃的咖啡香氣。她將電話放進短褲口袋里,起身走到餐桌去和丈夫用早餐。蘑菇炒蛋料理得非常好,丈夫準確捉到她的喜好。她搭著烤吐司,緩慢仔細地品嘗。然後,丈夫好像說了些什么,關於報紙上的新聞,關於工作,關於他的或她的朋友,她沒聽清楚,不斷以「嗯」、「哦」、「對呀」,代替應答。

「你怎么看起來無精打采?」

「是嗎?昨天睡不好吧。」

「我打鼾吵到你了嗎?」

「沒有呀」,她喝了口咖啡,「你沒打鼾。」

「難道我說夢話,叫著別的女人的名字?」丈夫頑皮地問,按捺著不笑。

「哈哈哈」,不笑太沒禮貌了,「你敢嗎?」

八點鐘,丈夫收好餐碟,洗凈了擦乾擺進柜子里。提了公事包出門前輕輕在妻子臉上啄了一下,「晚餐別煮太多,我會晚點回,吃不了。」

「知道了」,她目送丈夫將車子退出鐵閘門,確認門關好後,回頭坐倒在沙發上。

手機熒幕顯示半夜里傳來的一條信息,臨睡前關了手機,遺漏了沒讀到:「應該約約大家出來見個面的,到歐洲兩年,再不見面,就要失去聯絡了啦。」

她劃開手機,回復:「是應該要見的呀。大家都改變很多了呢。」

 

是吧。改變很多。

忘了誰告訴她,16歲和18歲間隔的兩年,人不會改變多少。20歲和22歲也一樣。但一旦踏入社會,或者過了25歲,每兩年,每一個人至少都變得和兩年前有點不一樣。

「那不是外貌上的改變哦,是心里面,更深更深的東西」,那個人是這么說的。

然後好長一段時間,手機像死掉了一般安靜。她想起昨日午後的談話,沒說什么,彼此的言語中都有些保留,或者尷尬,常常會落入間歇的沉靜里,以及無意義的歡笑中。要說有什么重要訊息的話,也都是他在交代自己的近況:成功拿到博士學位啦、在國外交了兩個女友卻又分手了啦、回國以後反而不曉得要找什么工作啊,諸如此類的紛雜瑣事。

唯一讓她很介意的,是他在歐洲交了兩個女友這件事。說起來,他們倆的分離,是在他接獲歐洲某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以後的事。那晚上倆人面對著沉默,好不容易他將準備許久的臺詞拋到了空氣中:我們分手吧——可她全然不理解,為什么分手那么必然、需要。

他說他沒信心維持遠距離。

「我無法在看不見、牽不到一個人的情況下,和她戀愛。那時候,我們倆必然承受許多痛苦。那不如干脆一點。」

她那時候不懂得,但昨日下午她一下子就清晰起來了。他說他到歐洲後短短兩個月就和一個臺灣女生在一起了,那是熱烈如夏天的戀愛,短暫而熱烈——她霍地明白,原來是這樣。

她是在臨睡前想到自己和老公的。他們相戀一年,就匆匆地結婚,實際上,每一個人都贊成這門婚事,自己一邊的家人、親戚、朋友,也都熱烈地祝福,說好男人多難遇到,卻給幸運的你遇上了。而她總是含笑點頭,心里甜滋滋地很舒服——但進入婚姻生活,日子一天一天流過,她恍然覺悟,有些什么正被慢慢消磨掉了。

 

那是什么呢?

 

好一陣子,躺在桌上的手機才亮了起來,是男人回復的:「怎么變了?你也變了嗎?」

「對呀,你知道的,我從單身變成人妻了呢」,她想讓這段對話讀起來輕松,於是,在句子末尾刻意加上「X.D」這種表情符號。

這一下,他很快就回復了:「我知道呀,聽朋友說,是很棒的男人呢,婚禮上看見你們都在發光」,一樣,末尾插入「X.D」。

「是嗎」,她在心里呢喃,我們牽著彼此,交換戒指的時候,發光了嗎?

「沒那么夸張啦」,她輸入短短的句子,按「回復」鍵。

「他一定愛慘了你吧,你也是那么好的女人。」

「對呀,全世界最愛我的,就屬他了。」她很快輸入這一句子,回復以後,心里癢癢的很難耐。這是事實沒錯,她無法不認同現在丈夫如何深情地愛她,但她更期待男人怎么應對這樣的句子,畢竟,他們亦曾彼此相愛。

「你會覺得,我在否定我們曾經的戀情吧」,她邪惡地想,偷偷地笑。

「哇,那太棒了!」男人很快就回復了,似乎不曾留意那句子里有過她精心調配、穿插的遺憾,後面掛著如日光燦爛的笑臉。

她有點落寞地將手機丟到長沙發地另一頭,抬起頭看著頭頂上的天花板。她發現,天花板板面脫漆似地泛起斑駁的皮膚,還隱隱透著水漬,像一塊濕濕髒抹布,被哪個頑皮小孩用力往上拋,一不小心,就貼著天花板下不來了。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盯著那髒污的水漬發呆,恍惚間,那水漬好像正逐漸擴大,以不規則的路線前進,慢慢吞噬了旁邊空白的地方,變成像一張報紙攤開那樣大的面積,但它好像沒打算停下來,持續以不規則的方式前進,最後,它吞掉了丈夫買來貼在上面的熒光星星飾物(首先是小顆的五角星星,然後大星星,最後月亮)、吞掉了亮著的日光燈……客廳於是變得漆黑一片。她借著窗簾外透進的陽光看著那陰暗還持續不斷地擴大,長成一片烏云的樣子,沉甸甸的,仿佛隨時會滴下水來。

但水沒滴下來。

她楞了一楞,客廳在不知道的什么時候變回原來光亮的樣子了。天花板上的水漬維持一塊抹布的大小,癱在那上面,沒變大,看起來也沒有要變大的打算。

手機在這時候亮起來了,她讓身子躺在沙發上,順手拿到手機,劃開來,又是男人的簡訊:「你也一定很愛他吧?」

「你愛我嗎?」她記得男人問過她。她裸身抱著男人,頭枕在男人貧瘠但溫暖的胸膛上,聽見他真誠卻緊張的心跳聲。她調皮地問他:「心跳那么快,你很怕我回答『不愛』吼?」男人尷尬地笑了,像被戳破把戲的孩子。

「很愛呀。」她對著電話那端的男人說。「我很愛、很愛他哦。」

她沒猶豫地按下「回復」。

 

 

丈夫那晚上果然夜歸。她幫丈夫熱了湯,端上餐桌擺在他面前,然後順勢溜到他身後,深深抱了他一下。

「今晚怎么了呀?」丈夫輕輕撫摸她的手臂。

「沒怎么樣呀。和平常一樣。」

「是嗎?」丈夫喝了口湯,看起來很享受,「還是老婆你的廚藝好。」

「你別取笑我就好了」,她很慚愧地笑了,「我先進房了,今天有點累。」

她沒等丈夫回應,松開手徑自走進房間,坐到梳妝臺前,掏出口袋里的手機盯著。然後,她關了機,小心翼翼打開抽屜,將手機放在很里面,和一堆指甲油和唇膏在一起。

男人會再發簡訊來,不過,那個明天再讀吧。

每一天,總得要有期待的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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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華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